他总以一身醒目张扬的行头亮相拍场：时髦华丽的西服套装，搭配惹眼的礼帽，通常还戴着一副太阳镜；沿着拍场中央的通道从容走向第一排座位，任何拍卖官都不会在他摘下礼帽稳稳坐定前开始拍卖……

       传奇中国艺术品收藏家张宗宪先生今年95岁。而他所珍藏的一件珍罕明宣德青花夔龙纹罐，将于2021年5月28日举行的“重要中国瓷器及工艺精品”拍卖中隆重亮相。拍卖所得收益将拨捐即将成立的张宗宪中国艺术基金会，以推动中国艺术教育事业及发展。

       此罐1988年在伦敦拍卖，由张宗宪以3万英镑拍得，此后一直保留至今。而张宗宪的拍场生涯始于1960年代末，自他在伦敦参加了人生中第一场拍卖后，便势如破竹、从未停歇。1990年代，他在北京和上海举办的首场拍卖中频频举牌；而2019年夏天更从佳士得巴黎买下一件清乾隆白玉带皮云蝠纹大吉葫芦盖瓶。对他而言，新冠病毒疫情绝不会终止他前往各地参加拍卖的脚步，而只是标志着一个短暂的停歇。

       “退休不在我的计划内。”迄今已在艺术收藏界辛勤耕耘70载有余的张宗宪先生明确表示，自己永远不会停止收藏艺术，而要工作到最后一天。

张宗宪珍藏珍罕明宣德青花夔龙纹罐

闯荡香港

       张宗宪于1920年代在上海出生长大，少年时期曾经一手开办并经营自家百货公司，直到1948年离开上海来到香港。

       张宗宪祖籍苏州，其祖父张揖如为江南竹刻名家。父亲张仲英是民国时期上海有名气的古董商，在外滩开设“聚珍斋”，专门经营古玩。张氏兄妹自幼受家庭熏陶，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刻骨铭心。1948年，他不顾家人反对，只身一人到香港谋生。

       与他最为亲近的大姐送他启程，没想到此次一别，竟成永诀。张宗宪离开上海没几年，大姐便因病离世，他如今谈起此事亦不免感伤落泪。

       初来乍到香港，张宗宪随身只带了一个箱子，口袋里只有24美元，亦无文凭，他起初一天只吃一两顿饭，租不起房子就捡来旧报纸垫在身下过夜。

       “我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也没有钱，不懂粤语也不会英文。” 他回忆道。但张宗宪有的是乐观自信，家中也为他事业的起步提供了不可或缺的重要帮助。父亲张仲英向儿子发送源源不断的货物，在摩罗街的小店面中售卖。

       “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的导师。”张宗宪如是说，“我从小就在文物古董堆里面长大……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尤其是我离开上海后书信来往中得到了很多知识，靠这样子自学。”张仲英给儿子发送的货物中总会附上清单，写明每件货品的来路背景和建议售价。

       经过一番勤奋努力和打拼，1951年，张宗宪开设了“永元行”古董店，生意越做越红火，以后又陆续开了几家首饰店和古董店，但是首饰店遭偷窃抢劫，损失高达6000万港币，因此而放弃。

       1968年，他首次参加伦敦拍卖会，是当时第一个出现在国际拍卖会上的中国人。此后，他又走南闯北，海内外哪里有大型文物艺术品拍卖，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然而世事总有遗憾。张宗宪离开上海后再未有机会与父亲见面，张仲英于1960年代辞世，父子二人这辈子也只通过一次电话。若是张父生前能够见到儿子如此辉煌的收藏生涯，会作何感想？

       “他应该会很吃惊。他没想到我将来会接班做这个生意，更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能够跑遍全世界，买全世界最好的、最贵的东西。”

好学之心

       在摩罗街开设店铺站稳脚跟后不久，张宗宪就成了香港和台湾间的重要商人。随着他的财富逐渐累积，对瓷器的爱好也不断增加，他开始搜集自己的珍藏——当中又以瓷器为主。

       当时是收藏中国工艺品的绝佳时机。这里的“绝佳”其实就意味着价格廉宜。他于2003年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曾提到：“一件大型唐代雕像现在值数千美元，但1950年代时只卖20美元左右。”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古董市场由英美藏家主导，而张宗宪同赵从衍、胡惠春、罗桂祥及仇焱之等同侪一起，合力推动香港成为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艺术品交易中心。

       二十世纪中期起，香港的商业、金融和制造业开始蓬勃发展，财富如潮水般涌入这座国际都市。1950年代时，用张宗宪自己的话说，他 “夜夜笙歌，晚晚香槟”。到了1960年代，他同时开了五家古董店，俨然成为中国艺术及古董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张宗宪自述自己成功的秘诀是一颗“好学之心”。无论是读书、与其他专家探讨，还是周游世界参加拍卖或去博物馆欣赏珍品，他从未停止充实自我的脚步。这种勤奋好学的精神既见证了他对中国艺术品的一生热忱，也反映出其内心深处的刻苦工作理念。

       香港做生意的传统方式一直是艺术商和藏家之间的私人交易。而张宗宪帮助催生了全新的买卖市场：他为国际大型拍卖行在香港顺利起步发挥了重要作用。佳士得于1986年1月在香港举办首次拍卖，为中国艺术市场提供了发展和成熟的崭新平台，也为亚洲区内中国艺术收藏奠定了全新方向。

       由1986年至今，35载似弹指一挥间。张宗宪曾委托佳士得拍卖过不少瓷器和画作珍藏——张宗宪晚年亦开始将收藏重点转向书画，专攻张大千、徐悲鸿及齐白石等现代艺术大师作品。

      1980年代末，张宗宪认为瓷器收藏已达到一定的高度，开始进入当时并不为人看好的中国近现代书画收藏领域。

       一开始由于经验不足，他也买过赝品，付了一些学费。但他没有气馁，虚心好学，不耻下问，短短两三年间，硬是成为一个字画鉴定的行家。1990年代，在书画市场上创出佳绩的作品，几乎都是张宗宪买走的。

       如1992年在香港苏富比拍卖会上，张大千的《灵岩山色图》笔墨酣畅，为大千晚年力作，结果被他顶至429万港元，创下当时中国近现代字画的市场最高价；

       另一件陈逸飞的油画《浔阳遗韵》，张宗宪以137.5万港元竞得；1993年上海朵云轩首届中国书画拍卖会上，他共买下价值200多万元的拍卖品，约占全部成交量的三分之一，成为头号买家，其中丰子恺的《一轮红日东方涌》，被他以11.5万元拍得，创下当时丰子恺作品的最高价。

       1993年6月，佳士得伦敦总部于国王街艺廊内举办为期两周的展览“云海阁重要中国陶瓷：张宗宪珍藏展”，将张宗宪的瓷器珍藏推向国际藏家。

       1997年赴日一场拍卖会上，仅名片大小的齐白石《蝇》，张宗宪力挫群雄，在18万元价位上锁定，加上佣金，合计19.8万元。

       如今，这些曾被张宗宪以大手笔买入的作品，早已飚升至天价。

       佳士得香港分别于1999年、2000年及2006年举办三场张氏陶瓷珍藏拍卖。这些拍卖同样亦写下数项世界拍卖纪录：一件清乾隆御制珐琅彩杏林春燕图碗在2006年拍卖中以以超过1.5亿港元高价成交，刷新清代陶瓷拍卖纪录。

       张宗宪多年来也在佳士得拍卖中购藏过无数珍品，那么， 当中哪件尤其令他津津乐道？

       “最开心的是‘老虎’，因为我见过很多，但像这种东西我没见过。”这一老虎指的便是御制掐丝珐琅饕餮纹贯耳大壶，深得张宗宪伉俪喜爱。大壶表面凸饰饕餮纹，但张宗宪认为它和老虎亦有几分相似之处。

       今时今日，许多藏家都不会亲自前来拍卖现场，而是透过电话或网上平台参与竞投。“但那不是我的风格。”张宗宪笑道，“我是张宗宪，Number one！”他十分享受每次竞投成功后走出拍场时获得的全场热烈掌声。

       张宗宪说，到了现在，他拍卖前夕仍然会常常兴奋得睡不着觉。

掐丝珐琅饕餮纹贯耳大壶

回馈祖国

       对于收藏行业人士来说，英文名“罗伯特·张”的张宗宪是教父一般的存在。

       自入行以来，数十载风云变幻，跑赢所有同行，甚至换句话说，张宗宪在拍卖史上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例子，他凭一己之力，利用拍卖这种公开交易形式，影响了整个市场的走向。在全球拍卖市场上呼风唤雨这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出现第二个。一直到今天，中国嘉德、北京翰海、北京荣宝、上海朵云轩等国内多家著名拍卖行仍为他保留拍卖的“1号牌”。

       怎么收藏？张宗宪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看得懂、买得到、捂得住、卖得掉”。看似简单朴素，却是他七十多年收藏生涯的经验之谈。

       和张宗宪刚刚开始收藏的日子相比，艺术收藏圈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低价接连收入名家巨作的时代已经结束。他对新入行藏家的诫语是“耐心”，不要这么着急；要多问问、多听听、多讲讲、多学学；有钱买也要等真正的好货出现在市场上才出手。

       任何来到香港张宅拜访的客人都会把这里比作宫殿一般——屋中各处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宝，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张宗宪在苏州的大宅甚至有一个雅致精美的园林，里面摆放了镀有金银的太湖石。

       张宗宪一直倡导分享和回馈的理念。“我不喜欢忘本的人。”他曾于2006年说道，“有钱了也不能忘记没钱的日子。”近年来，他亦向苏州博物馆捐赠不少藏品。

       未来张宗宪计划将自己的部分收藏一分为三，捐赠给三个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城市：上海；他父母祖籍所在地苏州；以及他事业发源并腾飞的地方——香港。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其他愿望亟待完成。新冠疫情一旦平息，人们可以再次出行，他就打算前往中国西北部的敦煌，看一看莫高窟的佛教艺术，以及敦煌博物馆的珍藏精品。

       “我这辈子到现在什么都见过了。”张宗宪说，“但直到最后一天到来前，我还是要工作，要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