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风报 国内统一刊号 CN-35(Q)第0003号
发布时间:2021-12-03作者:书同来源:《文汇报》点击量:5801鹭风报1540期08版 副刊
一
秋分之后,白天虽然依旧炎热,但早晚已渐渐凉了。皖南的深山里,仿佛有一只画家的妙手,在肆意地涂抹,原先密不透风的绿色,被金黄的稻田一块一块地分割,突然生动起来;溪流旁,山腰上,丛林中,一片片淡黄、深黄,一抹抹微红、大红,仿佛水彩画一般,美不胜收。就在这时节,柿子红了,栗子熟了。
我对栗子,特别是板栗,也像对枣、梨、柿子等果子一样,爱得很深,不仅爱吃,且有一种上升到精神层面的爱慕。小时候,我家屋后生长着野生橡栗,果实如指甲头大小,似不可食,多捡拾来玩,或用线串起来做手链。但也有能工巧手,会用来做“栗子豆腐”。后来在欧洲,见到成片的橡树林,不仅被其高大雄伟所震撼,看见类似我家屋后“橡栗”的小小果实,也不免惊奇,于是一路默诵着那首著名的《致橡树》:“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像戟;我有我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在美国也见到两颗栗子,是美国中北部常见的品种,英语叫作buckeye的七叶树的果实,与我家屋后的橡栗没什么两样,只是个头稍大而已。也难怪,那七叶树可以长到20至25米高,枝繁叶茂,果子自然大些;而我家屋后的橡栗树,长在层层卵石(我乡方言称之为“马龙光”)中,瘦瘦的身材,一人高矮,怎么长都不像一棵乔木,怎能长出大果子呢?
二
平生爱读《自然与人生》,这是日本作家德富芦花的佳作。芦花的文笔很美,那种亲近自然和平安宁的笔调,抛却大都市的繁华,定居东京近郊粕谷村的生活情趣,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不止一次向人推荐他的散文,也不止一次购买来送人。
他曾记下一段文字。当他入住粕谷村的第四还是第五年,一天早晨,起来扫院落,扫到栗树附近,忽然听见“啪”的一声,低头一看,竟是一棵栗子坠落了。这是多么美的一声!仿佛天籁一般!这可是他刚来粕谷时所种,不意竟长这么大了,都开始结果子啦!这一声“啪”,不仅给了德富芦花惊喜,也深深地留在了我心上。
一日到访古村查济,在刘老师的“明汕居”品茗闲话。远离都市的村居,日月山水的佳处,令我很自然想起德富芦花,想起他在粕谷村的茅舍和书房,想起他笔下板栗落地的声音。我热情转述芦花的生花妙笔,赞叹其超凡脱俗的高洁灵魂,神往之情溢于言表。后来我赠送一本《德富芦花散文选》给刘老师,嘱其可仿芦花先生笔墨,作日月山水居的札记。特别善于模声描物的刘夫人,对我的“芦花情结”深表同情,说: “来查济吧,这里的秋天实在太美了!山上到处是板栗,叶子黄了,果子就开始落了。我家院子里的板栗,也一颗一颗‘啪’ ‘啪’地掉下来呢。”
在皖南,类似查济的古村很多,但论规模之大,隐藏之深,不假修饰的原汁原味风貌,尤其遍布村中及四围山坡上的板栗林,却并不多见。我曾誉之为“中国乡村时代辉煌的废墟”。一些老屋坍废了,留下几段残垣,或者一个青石门框,或者隐约可见的屋基,高大的栗子树还旺盛地生长着,每年中秋前后就会掉下很多栗子,捡栗子的人也成了一道风景。
这“废墟”般的村落,现在早已成了名扬全国的“画家村”了。有几个洋人也看中了这里的僻静、古意,搬来住在村中,一位叫于连的先生,在屋后也栽了一棵板栗,一位女士还学会了养猪养鸡。
三
庸常生活过厌了,不妨去查济捡一次板栗吧。
我的小友“小傻子”深情地写道:“捡板栗是件非常有趣又很累人的活,一般人根本干不好这个活儿,即使干了也是又慢又不好。”这真是“小傻子”的笔调,与芦花先生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凭什么说人家傻呢?
查济的板栗树高大繁茂,看起来有上百年甚至更久。穿村而流的许溪,靠山的岸边,老屋的门前屋后,隔不远就是一棵百年老树,但哪是柳树,哪是板栗树,并不太好辨认。
低着头在路上走了一段之后,小傻子着急地叫道: “捡不到,怎么办呀?”恰好走来一位中年妇女,她的篮子里已装满彤红的板栗。问她是不是捡的,答曰: “是啊。”问她哪儿捡的,答说:“到处都有啊。”小傻子听了,就像小鸡觅食一样,将目光向四处探寻。
“你看,我捡到啦!”小傻子举起手,将两颗饱满的板栗,炫耀地在眼前晃了晃,放进小布袋中。大约这是第一次捡板栗,小傻子兴奋得不得了,捡到两颗栗子,仿佛比捡到两颗金子还珍贵。
路边的板栗不是那么好捡的,你来晚了,就被早起的人捡走了。除非运气好,刚好走到那里,就有几颗栗子掉下来。不过,这样的好运气,在查济总是有的。走着走着,就能听见“啪”的一响,一颗毛茸茸的栗子掉了下来,摔得皮开肉绽,红彤彤的栗子就滚了出来。
“到那边去捡。”捡栗子的大姐还没有走,她在欣赏这一老一小两个傻子捡板栗。顺着大姐的手势,“那边”是指村庄南边的山上。据说那里从前也住着人家,物是人非之后,才变成了板栗林。但林子藏在屋后,只能看见高高的树梢。
顺着溪流,路过一家又一家。从院墙外看见了刘老师“明汕居”的板栗树。可惜主人出远门了,只能望树兴叹。掉到院子外面的板栗,已被游人捡去,有的被当场剥了壳,吃掉了。
一个奶奶出现了。她坐在溪岸上休息,身边放着一大一小两个鼓鼓的袋子。不知她捡了多久,竟然捡了这么多板栗。循着她的路径,我们走上了山坡,走进了树林。
小傻子深情地写道:“我看见一位老奶奶在那捡,于是我就上前与她商量着带我一起去捡。通过老奶奶一会儿的指导,我就像鸡唊豆一样,一个挨一个的栗子捡入我随身带的袋子中,不一会儿袋子挎着挺沉重的了。”
林子密不透风,栗树下生长着茶叶、苦竹、覆盆子和各种带刺的杂草,没有路,只有捡栗子的足迹。一老一小两个傻子,在里面钻进钻出,弯着腰在草丛里寻找。 “啪”,这里一声,“突”,那里又是一声。小傻子的耳朵警觉地竖起来,认真辨认方向,很快将那毛茸茸的板栗球找到,将刚刚蹦出来的板栗捉到手。秋日的阳光从树缝里射进来,有些灼人。衣衫湿透了,胳膊、脸上被蚊子叮了,板栗球的刺扎进了我的手指,可是不肯休息。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我想起路遥的话来了。这真是想得太远了。随身带的水喝完了。不多久,袋子渐渐鼓起来了。热得吃不消的小傻子叫道: “好了好了,袋子满了,不捡了,再捡就没地方放了!”
好,听小傻子的,不捡了。小傻子不是说了吗,捡板栗是非常有趣也很累人的活儿。再说,查济的板栗也捡不完,今年捡了,明年国庆中秋还可以捡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