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个日本投降纪念日刚刚过去。74年前的8月15日，经过14年浴血奋战的中国人民终于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喜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永存史册的伟大胜利。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在海外教了将近半个世纪书的学者唐德刚发表了《民国史抗战篇：烽火八年》，阐述日本侵华的历史反思。

东方的民族国家，西式的封建社会

       从人类学来看，日本这个大和民族原是蒙古种优秀的一支。而蒙古种的文化策源地──那也是旧世界人类文明四大策源地之一──在黄河中游两岸的黄土高原之上。

       这个文化中心通过夏商周三代以至秦汉两朝，形成一个文化大雪球，向四方滚动，越滚越大，把蒙古种里面的无数部落都滚在一起，成为一个东方文化整体。

       可是，日本大和民族这一支却因为地理关系而孤悬海外。等到大陆上的兄弟民族已进入铁器时代，它还停留在石器和铜器时代的边缘，未能完全进入铜器时代。

       直至大陆上铁器时代文明渡海而来，它连铜器时代也不须通过，一下便从石器时代进入铁器时代；受大陆文明影响，迅速汉化起来。所以，在中国隋唐之际（公元七、八世纪），正是日本汉化的最高潮。日本事事物物、典章制度，皆取自大陆。

       海岛与大陆自然环竟毕竟不同。衣食住行诸事物，可以完全模仿，典章制度就有所不能了。例如唐初的府兵制就很明显。这种征兵制度搬到岛国之上，便不适用了。岛国用不到如此庞大的国防军，因此，少数维持社会治安的军人就逐渐演变成职业性的“武士”了。

       再如“均田制”，在日本渐变为班田制，最后形成了封建的庄园制。还有唐代特有至清末未废的科举考试，在日本也派不上用场。三岛之上没那么多官位需要更番递补呢！官吏不能按期任免，日久就会变成封建世袭了。──这便是日本历史走上封建制最简单的解释。

       在日本史上，公元八世纪的“奈良时代”是日本模仿隋唐帝国体制的最高峰。到九世纪“平安时代”以后，日本在制度上逐渐走上封建，便撇开大陆影响而自行发展了。

       无巧不成书的是，正当日本走上封建幕府制之日，也正是欧洲封建制滥觞之时。前者是撇开中国大陆隋唐帝国的文官制，而走上它独特的封建制。后者则是撇开古罗马帝国的文官制，而走上中古欧洲的封建制。

       二者在封建制度上，有其基本上相通之处。只是日本的封建，比西欧的封建拖得更长。这就和当时纯东方式的大清帝国大异其趣了──大清实行的是国家强于社会的中央集权的文官制度。

       因此，当鸦片战争之后，中日两国被英美两国把大门冲开，被迫向西方国家学习“西化”（也就是初期的“现代化”），双方学习的效果便截然不同了。纯东方式的大清要改头换面向现代西方学习，谈何容易。如今已学习了一百五十多年了，还在不断摸索，不断转型。

       日本因为封建社会的基本型态与西欧早期封建社会型态几乎没有区别，在相同的社会基础上，顺水推舟，它学起西化来，就“一拍即合”了。明治天皇在1868年即位，“废藩置县”；1874年他就开始学习西方帝国主义，向台湾出兵侵略了。

模仿西方帝国主义，青出于蓝

       日本在近代世界的崛起，是个历史上的奇迹。这也是人类历史上，必然和偶然交互为用的结果。中华民族在现代化学习上成绩欠佳，不是我们民族文化本质不好，是历史条件的关系。再者，我们的华夏文化起于东方文明的策源地，它是有原始性的，长于创造而拙于模仿。

       日本文明是东方文化中的小老弟，做小弟的起于模仿，长于模仿，而拙于创造。所以，在日本文化中很难找到世界级的思想家、政治家和宗教家；在现代日本，他们也没有产生孙文、甘地乃至胡适这样的人。他们在古代模仿中国，模仿得维妙维肖；在明治维新之后，模仿西方帝国主义，也青出于蓝。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迅速地加入世界帝国主义行列，做了唯一的非白色的、外黄内白的香蕉帝国主义国家，当务之急便是寻找殖民地。

       不幸为时已晚，东亚北至西伯利亚，南及菲律宾、中南半岛和南洋群岛，此时早为白色帝国主义占领殆尽。剩下的只有中国东南沿海诸省，和琉球、高丽两个属国了。

       因此，日本初期向外扩张，就只有蚕食中国边疆和占领中华属国了。时间大致是自1874年至1914年，这是日本侵华的第一阶段。

       1874年日本借口台湾土著杀害琉球船民，要武装侵台。其实琉球是当时清朝属国，台湾是中国的一府，船民被杀事件本与日本风马牛不相及。所以清廷亦派兵来台防守。日军侵台虽不得逞，然在交涉之中，清室愚蠢，竟承认日军此举为“护侨”，以息事宁人，竟给对方借口来占领琉球；五年之后，日本就把琉球吞并了。

       1879年日本并吞琉球，是日本帝国主义向外发展的第一炮。接着日本侵略爪牙便伸向朝鲜半岛，终于引起中日“甲午之战”（1894～1895）。中国吃了败仗。不但属国朝鲜最后被日本并吞了（1910），台湾也被迫割让（1895），使宝岛被日本统治了50年。

       在这50年中，台湾居民之英勇抗暴的故事是说不尽的。日本人当年对殖民地的统治，学的完全是西欧帝国主义的老套，而变本加厉。殖民地只是他们口中的鱼肉，殖民地中的人民，只是他们的奴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台湾如不光复，再让日本统治一百年，也不会有今日这样的自由和繁荣。

       日本1904年再击败帝俄，自帝俄手里取得我东北两大海港旅顺和大连。十年之后它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山东半岛一仗击败德国，又把我们的胶州湾和青岛抢了过去。自此，中国东南海岸线便全在日本海军的势力范围之内了。

从“控制中央，割裂地方”到全面入侵

       到日本侵华的第二阶段（1915至1937）里，就不以蚕食中国边疆为满足了。它要进一步控制中国的中央政府，将之变成个日本傀儡政权，从而使整个中国变成日本帝国的殖民地。

       中国比欧洲还要大，人口是全世界的四分之一。日本要把这样的大国一口吞下，实是西方帝国主义国家也不敢多想的，但是，日本照做了。

       1915年1月18日，乘欧战方酣，西人无暇东顾之时，日本驻华公使向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以最机密方式提出了“二十一条要求”。

       我个人在大学里讲授各类外交史数十年，还未碰到二十一条要求以外的第二个类似的例子。

       日本政府这项对华侵略的要求，可说是无耻之尤，纵是袁世凯也不能接受。后来参加交涉的顾维钧把它泄了密，当时欧美列强得讯也不许中国接受。

       控制中国中央政府之愿不得偿，日本乃退而求其次，在中国搞扶植军阀、制造傀儡，割裂地方政权。

       侵华是当时日本的国策，也几乎是它全国一致自许的“爱国行为”。任何人掌政，只有程度上的差异，大的原则是换汤不换药的。在任何群众运动里，开明派、稳健派往往都是失势的。运动的主流大半都掌握在过激派、狂热派手里。

       日本这项侵华运动也是如此。它由开明派发动、过激派走火入魔，然后狂热派玩火自焚，终至同归于尽。

       在日本与中华民国同庚的大正初年，由于一次世界大战毁灭性激起的反思和美国威尔逊总统等一些开明政治家的倡导，世界同风，日本文化界也曾有过“大正民主”一小段开明时期。

       趁这短暂的和平裁军阶段，中国也曾获得日方开明派的支持而收回了山东半岛和胶州湾。但为时极短，日本政党政治和开明派便不存在了。

       在袁世凯之后的军阀混战里，中国北方皖、直、奉三大系军阀分立，日本看中了皖、奉两系。皖系在1920年政争失败之后，日本便集中力量来掌握张作霖、张学良父子所领导的奉系。进，它要支持奉系入关，主政中枢，仰日本鼻息。退，则勒令张氏父子，割据东北做日本的儿皇帝。

       日本这项如意算盘不幸碰到了那胡匪出身的张作霖或有或无的反抗。张氏粗野腐化则有余，通敌卖国则不足。日本使唤不了他，所以在国民党北伐末期的1928年6月初，张大元帅被蒋中正总司令在华北战场击败，乘专车退回东北老家时，日本人便在皇姑屯把他炸死了。

       老帅既死，少帅应付有方。张学良溜回沈阳，然后向南京国府易帜归顺，全国一统，枪口向外。然而少帅也只能维持三年。

       1931年“九一八”，沈阳城外一声炮响，少帅也被日本人赶出东北。前些年我游览沈阳“张氏帅府”故居纪念馆，见其壁上图表，列有当年“九一八事变”时，张府的物资损失。其中仅黄金一项，便有金砖（每块重二斤）八千块。日人另自张宅私营钱庄内搬走白银四千万两！

       中国东北之大，其面积是西欧英、法、德、义、荷、比、瑞疆土总和而有余。日本如夺取了我们的东北，从此洗手退休，停止侵略，消化满洲，可怜我国共两党哪有力量能收回东北呢？

       可是天下强盗赌徒都是贪得无厌的。1931年它取得整个东北，1932年还要南侵上海，北建伪满，攻打热河。1933年再进袭长城，占领承德，西侵察绥，南下河北。然后再建冀东伪组织，搞平津特殊化。最后目标还要搞“华北五省自治”。要华北五省脱离南京，成立伪府；把中央军、国民党赶出华北……咄咄逼人，无止无休。

       当年国民党政府，委曲求全，步步退让。先有《塘沽协定》（1933），继以《何梅协定》（1935），皆无济于事。最后几至战亦亡、不战亦亡的绝境。我辈当时少年，今日老者，回首日本侵华往事，真是历历如在目前，悲痛未已。

       不意“西安事变”骤起，国事发展至此，国族一战或可幸存；不战则国亡无日。这样才掀开了全面抗战之局。日本帝国主义者，求战得战，也就增调大军全面侵华了。1937年后，便是日本侵华第三阶段了。

       1937年7月7日，一声枪响打破卢沟桥的平静。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全民族抗日势在必行。山河破碎，生民流离。整个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民伤亡3500余万人。无数先烈前仆后继，挽大厦于将倾之时，救民族于危亡之际。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74年岁月变迁，但历史不容忘却。（节选自《民国史抗战篇：烽火八年》）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