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风报 国内统一刊号 CN-35(Q)第0003号
发布时间:2022-03-04作者:张明萌来源:选载自《南方人物周刊》点击量:13131鹭风报1551期05版 人物
某种程度上,楚原作为上世纪50年代起便拍电影的导演,参与、见证了香港电影近七十年发展历程。他亦将香港电影人精神延续至今:在历史变迁中把握时代脉搏,顺势而为,坚韧地游刃,再屡屡突围。
2018年4月15日,年过八旬的香港导演楚原拄着拐,带着妻子、演员南红和孙女,走上第37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领奖台。他虽久未露面,但声望犹存。甫一出场,现场掌声响起,经久不息。楚原与导演胡金铨、李翰祥、张彻齐名,是20世纪50-70年代香港电影的代表人物。
早在上世纪70年代,他不过四十却鬓已星星,蜷成一堆,旁逸斜出。他曾以此自比同样两鬓斑白的詹姆斯·邦德。
在邵氏电影公司的大导演中,楚原人缘最好。他没有派头,喜欢胡说八道,永远衣冠不整。冬天是那件蓝色的丝棉袄和灰绒裤,夏天则踏一双廉价凉鞋,上身一件穿了快十年的花恤衫,下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时常卷起,用胶纸粘着,露出毛茸茸的细腿,悠然自得地迈着八字步在邵氏片场游走。当时的记者形容他像济公和尚,只差手上一把大葵扇。
对香港电影人来说,“楚原”这个名字几乎等同于香港电影史。楚原一生作品过百部,经历了电影加工方式、制作风格、观众口味等几重变迁,与香港历代影视代表人物皆有渊源。
上世纪50年代,他依靠父亲的人脉入行,赶上香港粤语片兴起,凭借处女作《湖畔草》打响名堂。60年代,詹姆斯·邦德全球大热,他拍摄同类型影片《黑玫瑰》,大获成功。70年代,张彻、胡金铨的武侠片大放异彩,他先拍《爱奴》、再改古龙,走出二人之外的奇情武侠之路;同时还拍了《七十二家房客》,打破票房纪录,让粤语片重回电影市场。80年代,成龙等新时代动作明星开始主宰市场之后,他尝试融入玄幻元素制造新的视觉风格。90年代,都市喜剧开始流行,楚原翻拍旧作《大丈夫日记》,成绩亮眼。随着年纪渐长,昔日与他合作过的后辈开始成为香港影视行业的中流砥柱,他急流勇退,深藏功与名,在TVB跑龙套过戏瘾。
他曾几经起落,几度无戏可拍,但总能适应潮流,东山再起。“今天你发觉我好像喜剧、悲剧、写实主义、武侠片等什么类型的电影都可以拍,但其实我大部分作品的成功都是‘时势造英雄’。”楚原曾说。
顺势而为
在香港电影行业中,楚原很受尊重。作为一名导演,他拥有极强的拍摄能力和技巧。他拍戏没有正式剧本,只有分场纸片。无论谁编剧,他总会先写一遍才到现场。重写时,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细节,拍摄时按印象拍即可。
蔡澜在邵氏担任监制20年,在他印象中,楚原是邵氏导演中镜头用得最好的一个。他通常几个戏一起拍,一个片场搭景,另一个片场开拍,第三个片场演员换戏服……演员罗兰在50-70年代与楚原合作多次,曾目睹楚原同时开拍至少三个戏的场景,震撼至今。
楚原由编剧入行,文字功底极强,拍电影时最看重人性中的无奈。
他曾有两张图书馆的借书证,日间在图书馆看完一本,再借一本回宿舍看。他看过很多世界名著,从中学会怎样刻画人性,表现人性的无奈和人性之间的纠缠不清。他数学成绩好,喜欢将名著当成几何研究:因为什么,所以什么,分析得很清楚,“无形中令我日后写电影剧本变得有条理。”
他喜欢诗词,所以作品里也多吟风弄月。他钟爱欧美电影中依靠镜头隐喻的哲理,喜欢安东尼奥尼的《春光乍泄》,“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可以比我拍出一支枪、一具尸体更真实证明这个世界发生过谋杀案呢?还是说,人人说有就有了?”他认为这与《红楼梦》的意念暗合: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楚原自言喜爱浪漫,他的文艺片中常有空阔到惊人的客厅、极具风格的室内装潢,武侠片里则有无法识别年代的服装与陈设、无处不在的枫叶、与树枝若即若离的枯叶、悬在天边的夕阳。艺术家是他钟爱的主角,他的粤语片中不乏画家、音乐家、小说家……而在古龙小说中,楚原的浪漫化身诡秘奇情唯美,与武侠相得益彰。
虽然早期接受的熏陶都来自社会现实主义传统,但其实楚原骨子里带有极强的浪漫主义特质。他作品的主题通常在探讨人与人的矛盾,恩怨、爱恨、名利等欲念交织,由此蔓延出纠缠的悲剧命运。
影评人石琪认为:楚原对责任感的认识是他作品的中心精神。他对社会的批判意识只是个前提而已。虽然经常批判社会,却始终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写实主义者,或者一个客观的批判者。因为他只是把自己一套主观的道理套用于外在的现实中,而不是仔细地反映真实的生活面貌,然后逐步检讨、总结……楚原是个以贯彻自我意念为重心的作者。
李翰祥曾撰文回忆,楚原从不会清高脱俗,也经常“为五斗米折腰”,即便拍古龙武侠最红的时候,邵逸夫让他专为几个潮州富商拍个潮剧电影《辞郎洲》,他也欣然从命。结果《辞郎洲》上映三天便下片,票房不足八万。当然,楚原之所以有此底气,皆因事前邵老板给他吃了定心丸:“拍这个才花几十万,让他们(指富商)开心一下吧。”
某种程度上,楚原作为上世纪50年代起便拍电影的导演,参与、见证了香港电影近七十余年发展历程。他亦将香港电影人精神延续至今:在历史变迁中把握时代脉搏,顺势而为,坚韧地游刃,再屡屡突围。
年轻时的楚原在片场
最喜欢新写实主义
1934年,楚原生于广州,本名张宝坚。他的父亲张活游是一名演员,1952年,与吴楚帆、张瑛等电影工作者组建香港中联电影企业有限公司,拍摄了《家》《春》《秋》等粤语电影。楚原因父亲的缘故,寒暑假都在片场流连。1949年,他看到桑弧导演的《哀乐中年》,爱上电影,看完《万家灯火》《希望在人间》《我这一辈子》等片后,他立志成为一名电影工作者。
由于当时没有电影学院,他选择就读中山大学化学系。闲时看了很多当时主流的苏联电影理论书籍。大二那年,他患上胃溃疡,休学一年到香港就医。父亲好友、导演吴回因此邀请楚原做电影,他考虑到自己身材矮小,打算不当演员,做幕后。他跟着吴回当了一年助理导演,又当了一年副导演,兼任编剧,笔名秦雨。当时坐巴士,售票员会高喊“一毫子坐完”,他由此为自己取艺名“楚原”(粤语中“坐完”与“楚原”谐音)。
1959年,楚原拍摄了电影《湖畔草》,这是他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剧本也由他创作。那年他25岁。《湖畔草》对楚原人生影响重大,除种种第一次外,影片女主角南红与他相识,后结为夫妻,相伴五十余年。
楚原的拍片方式在这时已显现:“我一生看过这么多戏,最喜欢的还是新写实主义。就是德·西卡、罗西里尼等人的作品,尤其是《擦鞋童》《单车窃贼》《米兰奇迹》这几部。可能由于我特别喜欢记录一个年代的电影,或者是记录一个历史背景的电影,所以待我拍戏时,便将香港报章当时的新闻放进每一场戏中。”
1968年,楚原拍摄《冬恋》,这是他最钟爱的一部电影。他将自己在艺术上的追求最大程度地融入了影片中:“所有的悲剧中,最难弥补就是人生的无奈。”
1973年,他将舞台剧《七十二家房客》与香港当时的实际情况结合,拍成粤语电影。这部片中除去一班邵氏明星外,还有当时最红的综艺节目《欢乐今宵》的一众艺员。推出后大受欢迎,打破香港票房纪录,楚原也因此成了最意气风发的导演。《七十二家房客》的影响绵延多年。周星驰电影《功夫》中的猪笼城寨即是30年后的致敬。
《七十二家房客》片场
开创奇情武侠
1970年,楚原拍摄《龙沐香》,进入商业电影领域。这部武侠电影第一次展现了楚原唯美浪漫、注重写意的风格。“《龙沐香》是我第一部武侠片,但是风格一直拍下来也差不多。没有了枫叶和干冰,我不懂拍戏的。”他说。
随后,他跳槽至邵氏。邵氏通常会给新导演一部没人拍的仓底剧本,他挑选了《爱奴》:一位少女双亲遇害,被卖至妓院,以美色和奇特武功报仇,将仇人逐一杀死。最后因一念之仁,少女被垂死的鸨母所杀。这部爱恨交错的纠缠悲剧是楚原式的文艺电影。“这个故事意念非常好,原来报仇用爱比恨更毒辣。”
一次饭局上,邵逸夫否了楚原的剧本。同席的倪匡推荐了《流星·蝴蝶·剑》,称古龙此小说改编自《教父》。邵逸夫让倪匡写一版剧本给楚原拍。1976年,《流星·蝴蝶·剑》上映,破了台湾票房纪录。
从此邵逸夫放手让楚原拍摄古龙的小说。随后,楚原又拍摄了《天涯·明月·刀》《楚留香》等21部古龙作品。古龙的小说拥有高度浪漫化的特征,情节变化剧烈,主体为名利、爱恨的矛盾斗争。楚原的影片版本在此基础上,补充了古龙原著故事情节的单薄。
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武侠片式微,楚原也不似当年意气风发。徐克、许鞍华等新锐香港导演携“新浪潮”而来,楚原也看清形势,只拍了有限的几部电影“搵食”。1990年代初,在拍摄完几部电影后,他进入TVB成为一名“甘草演员”,在《金装四大才子》《寻秦记》中皆有演出。
37界金像奖颁奖典礼上,楚原对着满座后辈的殷殷目光,说出了自己的获奖感言:
“终身成就奖,颁给终生没有成就的楚原,只不过逼我说一句:受之有愧。
在漫长的人生中,有开心时候,困难的时候也不少,人生大概都是失意多,如意少啊,我破过香港的卖座纪录,老板立刻跟我说工资加十倍,各个都说我是香港最幸运的导演。
十年后,我的戏不卖钱,只拍完几部扑街片。
但是‘人生’这两个字,就是‘欢声’同‘泪影’四个字砌的,没什么奇怪的,任何人,无论你昨天多风光,无论你昨天多失意,明天起身的时候,你一定要做个人,生活下去,明天总比昨天好,这就是人生。
最后我送给大家我喜欢的几句话:当你回首往事时,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不因虚度年华而羞耻,那你就可以骄傲地说,你不负此生。”
2022年2月21日,楚原在香港病逝,享年87岁。